十字军：一部争夺圣地的战争史诗——解读耶路撒冷的意义

2024-05-30 04:59:36 | 来源: 互联网整理

《十字军东征：一场为圣地而战的史诗》，作者：丹·琼斯[英国]，谭琪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648页，售价118.00元

由雷德利·斯科特执导，奥兰多·布鲁姆、伊娃·格林等主演的电影《天国王朝》（2005）将耶路撒冷气势磅礴的战争场面和乱世中热血沸腾的爱情故事呈现给了我们这一代的观众。但最让我难忘的是，当十字军王国统帅（奥兰多饰演）最终决定用冰冷的城墙筑成的废墟之城来换取普通民众的生命和自由时，他问萨拉丁：耶路撒冷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位取得伟大胜利的伊斯兰君主果断而略带不屑地回答道：“一文不值”（），然后转身离去。然而，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真诚而虔诚地说：

“这就是一切。”

叙利亚演员加桑·马苏德在《天国王朝》中饰演萨拉丁

感动得我久久不能平静！但我不能说我当时是否真的看懂了。作为一个长期研究东亚战争史的“门外汉”，我对阅读十字军东征相关著作的兴趣多年来从未减退（我甚至敢就此开讲座）。这只能说是这部优秀电影在我大学时期对我的深刻影响和潜移默化。

丹·琼斯的《十字军东征》（《圣地战争史诗》，甲骨文出版社，2019）最近由甲骨文翻译出版，当然也是我们热切期待的作品。而且，和大多数读过《金雀花王朝》（陆大鹏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和《圣殿骑士》（陆大鹏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的读者一样，我对丹·琼斯在剪切和使用原始史料和研究成果，以及处理复杂人物关系和长期历史演变方面的高超技巧印象深刻。

那么十字军东征的命运，《十字军东征》的历史书写是如何呈现人物和故事的？又呈现了什么样的人物和故事？虽然有些不恰当，但我愿意尝试用“传记”和“编年史”的比喻来解释。

不难发现，这是一部随处可见“人”（而非制度、机构或政权等）的历史著作。严格意义上的十字军东征史，原本就涉及数百年来欧洲和亚洲多个国家军事战役中的众多人物。为了在500多页的篇幅中讲述这段波澜壮阔的战争史，《十字军东征史》必须广泛地描写数百位历史人物。然而，丹·琼斯并没有像其他书籍一样简单地略过，而是有意识地建立了以人物群为中心的叙事结构，也就是注重人物的刻画和塑造。一般这样的作品，亮点颇多。

作者本人也坦言，全书是由一系列描绘十字军东征人物的篇章组成的，那些“被委以重任”的人物组成了“全明星阵容”，从前线视角讲述十字军东征的故事。纵观全书，这一点做得非常成功：围绕东地中海圣地耶路撒冷争夺长达数个世纪的十字军东征，过于丰富多彩，精彩的历史叙述和细致的历史考证，很容易淹没其中的具体人物。相反，突出人物的写作方式，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回归本源。我戏称其为类似中国史书“编年体”的写作方式，因为它就像是一系列的编年史、家史、传记，以人物为叙述中心，然后汇聚成一部历史。

其中，可读作“基本年鉴”或“皇帝年鉴”，最受关注的是教皇、皇帝、国王和基督教阵营的领主们的年鉴。

首先是罗马天主教的历任教皇（有时也在阿维尼翁），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至少有最早倡导十字军东征、呼吁收复圣城耶路撒冷的乌尔班二世，以及指挥十字军东征打击法国的基督教卡特里派、波罗的海地区的非基督徒和拜占庭东正教徒，从而重塑十字军东征的英诺森三世，这些都是个性鲜明的非凡代表。

接下来是名存实亡的拜占庭帝国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书中详细描述了科穆宁王朝第一位向西方寻求帮助的皇帝阿莱克修斯一世，他的帝国夹在塞尔柱土耳其人和西欧强邻之间，但这位希腊皇帝对待天主教世界的态度依然充满王者风范；以及充满个性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二世·霍亨斯陶芬，他统治过德国、意大利北部、西西里岛乃至耶路撒冷王国。这位皇帝不费吹灰之力从穆斯林手中夺回了圣地，却遭到梵蒂冈无情的逐出教会。

西欧基督教国王本应是数量最多、叙事性最强的国王，但作者采用了恰当的详略手法。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英雄们，特别是在黎凡特建立拉丁十字军国家的博希蒙德、鲍德温和戈弗雷，以及他们的英勇征服被详细描述；诸如“两教皇帝”莱昂、卡斯蒂利亚和加利西亚国王阿方索六世、法国国王路易七世和路易九世、英国国王狮心王理查、挪威国王西居尔等君主，也因他们在十字军东征总体版图中扮演的角色不同而占据了大量的篇幅。 条顿骑士团大团长冯·萨尔萨在欧洲外交棋局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威尼斯共和国总督恩里科·丹多洛则以权力掮客的身份将十字军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两人虽然不是国王，但地位崇高，他们身上的那种气质甚至可以比作“家人”。

《帝王纪事》无疑还应该包括法蒂玛王朝、阿尤布王朝、塞尔柱帝国以及马木留克王朝的哈里发或苏丹等穆斯林国家。谢尔库赫、萨拉丁、拜巴尔等改变穆斯林世界格局的英雄人物当然也要保持一定的叙事比重，而对法蒂玛王朝哈里发扎菲尔被其男情人阿拔斯谋杀篡位的细节描写虽然简短，但也相当生动。而蒙古帝国和从东方席卷而来的奥斯曼帝国的君主，除了成吉思汗和旭烈兀外，在整体描写中相对较少，显得不够精彩。 这也是丹·琼斯主要素材来源来自十字军东征和西方天主教世界的必然结果——他对十字军东征的定义就体现了西方的这种倾向：“中世纪基督徒领导的、得到梵蒂冈批准的、针对那些被认为是基督和罗马教会的敌人的战争”。单从阅读体验上看，罗杰·克劳利在这方面略胜一筹，他对基督教和伊斯兰世界战争双方的素材都下了不少功夫，不仅可以参考《地中海史诗三部曲》，罗杰·克劳利新译的《甲骨文》《诅咒之塔：阿卡战役与十字军东征的终结》（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也展现了他对阿拉伯史料的细致和批判性运用。

除了《基本编年史》和《皇帝编年史》外，还有大量的贵族领主、王后公主、宗教僧侣、平民英雄等都可以被纳入《传记》之中。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这里只是列举几个在中世纪惨烈战争中涌现出来的风韵十足的女性——拜占庭公主安娜·科穆宁娜，在离开政治中心后，写下了长篇历史卷《阿莱克修斯的一生》；耶路撒冷国王的四个女儿，尤其是继任王后的梅丽桑德，在位期间大力建设圣地；众多的罗马式教堂建筑群，不仅让法兰克人的朝圣者感到熟悉，而且在细微之处，展现了拜占庭、拉丁、阿拉伯和叙利亚艺术题材的折衷主义；阿基坦公爵夫人埃莉诺，先是嫁给了更像僧侣而非国王的法国国王路易七世，并与其一起参加了第二次十字军东征。 但即便是教皇的努力也无法挽救他们失败的婚姻。她随后迅速改嫁诺曼底公爵，也就是后来的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并生下了包括狮心王理查和迷失之王约翰在内的众多子女。丹·琼斯还谈到了狮心王理查的妹妹琼，她嫁给了西西里国王“好人”威廉二世，成为寡妇后受到新国王罗杰二世的欺负。她跟随哥哥横渡地中海来到黎凡特，差点成为哈里发的王后。

除了众多上流贵族，丹·琼斯还尽力寻找了数名引人注目的普通女性，这在中世纪以男性为主的战争中可谓弥足珍贵。其中最令人敬佩​​的或许是贝弗利的玛格丽特，萨拉丁围攻圣城时，她正在耶路撒冷朝圣，于是她像男人一样参加了保卫城的战斗。城陷时，她和数百名基督教妇女被迫用金钱赎买自由，随后被俘虏并卖为奴隶，“锁链被她们自己的眼泪浸湿生锈”。幸好，她被一位刚生下儿子的泰尔富人买回并释放，以便来世积累功德。如果她没有留下关于她的故事的文字，她就会像历史上那些无名之辈一样，悄悄地“消失在尘埃中”。

当然，限于内容和篇幅，《十字军东征》无法写出更多参加战争的普通士兵和普通民众的传记，也无法描写战争中所有的欧亚民族——拉丁人、诺曼人、维京人、俄罗斯人、柏柏尔人、希腊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塞尔柱土耳其人、蒙古人等等。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每当这些人物出现时，作者都会尽量说几句介绍性的话。对“边缘”人物的关注无疑拓宽了观察和叙述的范围。

这本书过于关注人物，这是否会淡化故事性？或者，《十字军东征》如何解决人物塑造和故事叙述之间的内在矛盾？

答案是令人欣喜的。《十字军东征》正文除序言和尾声外，由《天国》《天国》《收割已成》三部二十七章组成。其实它继承了作者从《金雀花王朝》到《圣殿骑士》一贯的写作风格，即以时间顺序叙述各阶段历史重大事件的结构特点，其间则以一系列故事与人物串联起来完成连续的叙述。以中国史书体裁为例，如果一方面，十字军东征历史中对各类人物的塑造堪比“编年体”，那么另一方面，稳步铺陈历史进程中重大事件和精彩细节的故事，则颇有“编年史”之感。

本书第一部分《神的审判》用略少于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详细描述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兴起的原因、最原始的十字军运动、行军和战斗过程以及拉丁国家的创立。第二部分《天国王朝》和第三部分《收获已结束》篇幅大致相同。正如同名电影所暗示的，《天国王朝》叙事范围的下限是十字军主力在哈丁战役后损失殆尽，而野心勃勃的萨拉丁率军攻克耶路撒冷并摧毁了黎凡特的所有拉丁国家。《收获》出自《圣经启示录》，“收割的时候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成熟。” 从狮心王理查收复阿卡，重建十字军王国，直到蒙古人、马穆鲁克人、奥斯曼人在东地中海的兴衰，真正意义上的圣地十字军东征最终不复存在，十字军东征运动也就此落幕。可见十字军东征是一部比较完整的通史。

不过，之所以被戏称为《末日编年史》，是因为书中的线索和核心关注点并非始终聚焦耶路撒冷，而是视野更为开阔，视角不断变换。全书可以分解成一个个独立的“事件史”单元，这是《末日编年史》的最大特色。比如伊比利亚半岛对穆斯林的收复失地运动、波罗的海地区强迫异教徒改信天主教的运动、教皇领导的西欧国家对多元王国西西里的军事入侵，都被插入到不同的章节中，以具体的人物和历史叙述，构成了更广泛意义上的十字军东征。比如，作者极力描写埃及、叙利亚和北非穆斯林利益攸关方的分裂与斗争，以及蒙古人从东亚向中西亚推进的连锁效应。 于是，在十字军东征这一大主题不变的前提下，我们读到的是不同地区不同人物的一个个接一个的故事，这些故事既连续又独立。

通过类似“编年体”和“事件编年体”的写作方式，将中世纪欧亚大陆长达数个世纪、一系列外交、斗争、贸易、战争、协定、对抗等构成的史诗般的战争史，以跌宕起伏的历史情节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历史人物，呈现在各种口味的读者面前。这样的作品在内容的完整性、丰富性和趣味性方面都非常出色，值得一读。

除了高超的历史铺排技巧，作为历史读者，我们也会通过作者提供的历史文本，对残酷的战争感到同情。丹·琼斯有三种类型的描述，有时甚至会让人产生身体不适，但最发人深省。第一种是战争的惨烈场面。这些往往是双方指挥官和士兵在围攻城市和领土时英勇牺牲的直接描述，让身处和平时期的我们不得不心生敬畏和感激。与之相对，我们感到和平值得珍惜。第二种是屠杀和抢劫的暴力，这往往是胜利一方的蓄意报复。行凶者往往打着合法的旗号，却肆意烧杀抢掠。暴力的残酷和不受控制的暴力尤其令人恐惧，而这确实是历史上一再发生的现实。第三种是宗教狂热和信仰对立造成的撕裂。 作者反复详细描述了城墙上交战的双方如何通过粗暴地侮辱对方的信仰来进行心理战。这只是人类文明冲突或政治冲突的众多表现之一。甚至可以说，十字军东征本身就是人类种族内部多重利益冲突导致的自相残杀的故事，这种自相残杀表现在单一信仰的冲突上。这是一个更为惨痛的教训。从这个意义上讲，阅读十字军东征的历史带给人的启示，丝毫不亚于阅读其他人类群体自相残杀的惨痛历史（如二战史）。

合上书本，深思熟虑之后，正如作者通过美国总统小布什、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等一系列近期事例所暗示的那样，十字军东征所象征的人类社会差距远未消失。它不仅是同一社会内部的差距，也是不同文明、不同人群之间的差距。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人为制造的，未必如此。 然而，无论是蒙古帝国以来的亚欧交通大发展和近代资本主义兴起以来的世界历史大融合，还是二战结束以来全球化趋势的不断增强，亦或是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相当程度的逆全球化趋势，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识越来越强烈，但世界历史现在有了更多的不确定性（葛兆光先生说，我们应该坐在历史的门槛上，静下心来思考前进的方向，我觉得是对的，见《葛兆光：我们现在似乎坐在历史的门槛上》，《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9月11日）。

无论如何，人类的命运还是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作为历史学家，通过这样一本具有启迪意义的新书，我最大的希望是人们从战争中汲取血的教训，从痛苦中汲取教训，消除无理的偏执和对抗——只希望世界和平能与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同在。